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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悬疑录·最后的狄仁杰3 第一章 阴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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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王武三思可万万没有预料到,这天大理寺卿宋乾会给自己来个措手不及。其实在梁王的眼里,宋乾只是个平庸之辈,全仰仗着狄仁杰这座大靠山才做到了今天的位置。当初讨论任命宋乾为大理寺卿的时候,武三思表示赞成,就是因为他始终觉得,忠诚有余而才干不足的人比较不可怕,像宋乾这类人物一旦离开了狄仁杰的庇护和帮助,就是大半个废物,要玩弄他简直太容易了。

可是今天梁王却发现,木偶在被强有力的人物所操纵时,杀伤力也不可觑。当宋乾以大理寺卿的身份亲自上门求见,所谈的内容竟是关于“撒马尔罕”无头命案,而且还严肃地宣称案情与梁王的家眷直接相关时,武三思觉得自己的脑袋生疼生疼的。

宋乾把此行的目的表达地再清楚不过:由于“撒马尔罕”的波斯掌柜达特库已经指认那具无头女尸是梁王府的五姨太顾仙姬,因此作为本案的主审官,宋乾特来梁王府验证这件事情。宋乾当然认为达特库是在胡言乱语,但为公平起见,还是希望梁王能够让顾仙姬本人出面来击破这恶意的造谣生事。当然,宋乾也考虑到了这类谣言如果流传到市井之中,可能会给梁王带来的名誉上的影响,因此他并没有在公堂上查问,而是轻身简行来至梁王爷的府上。他只要求顾仙姬能露个面,这样达特库的伪证便不攻自破了。

武三思阴沉着脸思索了半天,却找不出理由来反驳宋乾的这番言辞。他虽然从心里对宋乾十分不以为然,但人家毕竟是正三品的大理寺卿,查案于他名正言顺,何况宋乾还表现得如此体贴,为梁王的名誉考虑得十分周到,如果自己还不配合,就反显得心虚了。思之再三,武三思吩咐家人,去请五姨太。

家人领命而去,宋乾又朝武三思拱一拱手,朗声道:“梁王殿下,本官从未见过五姨太,无法确认她的身份,因此还得让‘撒马尔罕’的波斯掌柜亲自验看,才能证实那具无头女尸并不是五姨太。”

武三思勃然变色:“你!本王的内戚怎可以随便见人?”

宋乾不慌不忙道:“梁王殿下不必动怒,本官这样做也是为了叫人心悦称服。今天我已将达特库带来了,现押在府外等候。如今只需将他押到堂外,在五姨太来时的必经之路旁找个僻静之处,给这厮远远地瞧上一眼,就算堵了他的口,本官也就有个交代了。”

武三思略一犹豫,最后还是答应了。

半个时辰以后,在宋乾的马车之上,“达特库”颤抖着双手脱去押檐软帽,扒下满脸的络腮胡须,那张被涂成黝黑的脸膛之上,早已布满泪痕。来之前,狄仁杰告诉乌克多哈,要他作好准备看场好戏,乌克多哈做梦都没有想到,狄仁杰让他看的,竟然是活着的顾仙姬!马车里,乌克多哈的对面,宋乾默然无言地看着这个悲伤欲绝的男子在哀哀地哭泣,心中也是感慨万千:在经历了死别的绝望之后,意外地发现自己的至爱还好好地活着,难道他不应该高兴吗?可假如这发现里竟包含着比死亡更冷酷的背叛和阴谋,他会不会还是宁愿她死?

宋乾的马车直接驶入了狄府。在书房里,狄仁杰已经静静等待了很久。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窗纸,成片地泼洒在青砖地上,窗外那几株翠竹新发的绿叶在风中微微摇曳,在几方被阳光涂抹成金黄的青砖之上,划出浓淡相宜的阴影。狄仁杰来到窗前,仔细端详着落地花架上的素心寒兰,纤细脆弱的绿色枝条,一如既往地半伸半垂着,就如她不胜娇羞地轻垂粉颈,洁净的额头上闪耀着珠玉般的光泽……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面容依然如此清晰,宛如面前这盆纤柔的兰草,即使没有花朵绽放,也隐隐飘散着优雅的芬芳,在每一处叶尖演绎着源自本质的高傲与圣洁。

胸中锐痛又起,狄仁杰忍不住以手抚胸,长长叹息着离开窗台,每一次这样的回忆都不能持续很久,否则便是由他的身体先于他的思维开始抗议,难道真的应该把这一切都忘记才对吗?狄仁杰从内心深处感到滑稽,他一生都坚持着做正确的事情,没想到了暮年,却开始质疑指导自己整个人生的准则,这未尝不是一种失败?不,他万万不能接受这样的想法,他狄仁杰怎么会失败?

当宋乾一迭声地叫着“恩师”奔进书房,语气中全是兴奋和敬佩时,狄仁杰知道,至少这一次,自己又成功了。狄仁杰悠然地抬手示意,宋乾坐下时仍然激动地满脸放光,发自肺腑地叹道:“恩师,您真是太神了!”

狄仁杰不禁微微一笑,耳边传来低声的呜咽,举目一看,泪流满面的乌克多哈被狄忠推搡着,摇摇摆摆地进了书房,还兀自抽泣着。狄仁杰向狄忠使了个眼色,狄忠颇为不屑地端上把凳子,将如丧考妣的乌克多哈推坐下来。

宋乾也顾不上乌克多哈,只管高亢着嗓音把今天去梁王府的经过说了一遍。他正说得起劲,狄忠又领入一个高大魁梧的人,正是梅迎春。与狄仁杰和宋乾见了礼,梅迎春在一旁落座,也静静地听着宋乾讲述。宋乾最后说到乌克多哈见过顾仙姬以后的震惊和伤恸,扫了眼总算止住哭泣的乌克多哈,只见他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凳子上,仿佛已被彻底击垮了。

梅迎春听宋乾说到顾仙姬完好无缺地活在梁王府中,也十分出乎意料,又得知狄仁杰故意安排乌克多哈冒充“达特库”去认顾仙姬,更觉匪夷所思,不由惊诧地问狄仁杰:“狄大人,您是怎么知道那无头女尸不是顾仙姬的呢?”

狄仁杰微笑颔首:“说穿了也很简单。从一开始本官就对无头女尸的身份很感困惑。梅先生,你一定还记得前几日晚上,我们审完乌克多哈以后,关于无头女尸身份的一番讨论?”

梅迎春点头:“在下记得。当时狄大人就说这无头女尸的身份可疑,说会找个方法来确定。”

狄仁杰笑道:“是啊,本官用了个最普通的方法:验尸。”

“验尸?尸体不是早就验过了?”

“是的,但那些仵作验尸都是为了找到死因。而我,让他们从另一个角度来查验。”

“什么角度?”

狄仁杰看着梅迎春急切而好奇的神情,和蔼地笑笑,捋着胡须慢条斯理地道:“我只是让他们验看了一下,这女尸是否刚生过孩子。”

“哦!”梅迎春恍然大悟地应了一声。

狄仁杰接着解释道:“刚刚生产过的女子,身体上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常需要数月才能慢慢恢复。而仵作的查验结果表明,这个无头女尸从来都未曾生育过,怎么可能会是顾仙姬?”

听到这句话,乌克多哈猛一抬头,绝望的眼神扫过狄仁杰的脸,瞬间又变得黯淡,颓唐地低下了头。

宋乾不禁赞道:“恩师,这方法虽则简单,可亏您怎么能想得到!恩师之能,每次都会给学生新的惊喜。”

狄仁杰摆了摆手,平静地道:“其实,梁子所接待的那个女子并不是顾仙姬,这一点我很早就确定了。”

梅迎春频频点头道:“嗯,狄大人说得有理。梁子是在巳时之前见到女客的,但是乌克多哈却供称,他是在二月初一午时将顾仙姬送入‘撒马尔罕’所在巷的,在此之前顾仙姬一直与他在一起,因而那个先到的女客肯定不是顾仙姬。”

宋乾接口道:“这么说来,那天进入‘撒马尔罕’的就有先后两名女客。既然顾仙姬没有被杀,那会不会这个先进店的女客就是那具无头尸身呢?”

狄仁杰微微一笑,摇头道:“宋乾啊,梁子供述得很清楚,那天进入‘撒马尔罕’的只有一位女客,而不是两位。”

“这……”宋乾满脸困惑。

梅迎春紧接着问:“狄大人,可那个在午时之前进店的女客究竟是什么人呢?她怎么会带着假造的木牌去‘撒马尔罕’,时间又恰恰是顾仙姬与达特库约定的时间之前,最后又惨死在‘撒马尔罕’?”他摇了摇头,有些颓丧地道,“我怎么觉得,这案子到了今天,好像反而更加扑朔迷离了?”

狄仁杰朗声笑起来,喝了口茶,笃悠悠地道:“梅先生啊,你还是急躁了些,这可是断案的大忌。”

梅迎春被说得微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朝狄仁杰拱拱手。

宋乾也笑起来,朝梅迎春道:“梅先生,我跟随恩师多年,看他的神情就知道恩师已然成竹在胸了。你我且少安勿躁,只等着恩师来解谜就是了。”

狄仁杰笑着摇了摇头,神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他深思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咱们可以先问自己一个问题,除了达特库和顾仙姬之外,这世上还有第三个人知道他们在‘撒马尔罕’的约会吗?”

梅迎春想了想,指着乌克多哈,大声道:“他!”

“嗯,”狄仁杰点头,“乌克多哈的确知道这个约会。好,那么我们现在就有三个嫌疑人:达特库、顾仙姬和乌克多哈。一定是这三人中的一个,将‘撒马尔罕’的约会改换了时间,给了那位先到的女客一块假造的木牌,使她在二月初一巳时来到珠宝店,并最终死在了那里。”

“这……”宋乾和梅迎春面面相觑。

梅迎春鼓起勇气道:“狄大人,在下可以给达特库做担保,他绝对不会对我隐瞒任何事情的。”

狄仁杰点头:“嗯,达特库的嫌疑应该排除,因为顾仙姬的生死和他没有利害任何关系,这点我倒也可以认可。”

宋乾道:“那就剩下顾仙姬和乌克多哈了!”说着,他朝乌克多哈瞥了一眼,却见对方仍然面无表情地瘫软在凳子上,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

狄仁杰也瞥了眼乌克多哈,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倒也怀疑过整件事情乃是顾仙姬与他合谋,不过今天看他的样子,端的是真情流露。宋乾,以你在整个过程中的观察,乌克多哈像不像事先知道顾仙姬还活着的样子?”

宋乾连连摇头:“这厮自见到顾仙姬以后就彻底丧魂落魄了,我看不像是装的。要不然他也太会演戏了。”

宋乾的话音刚落,乌克多哈从喉咙里发出声嘶哑的呼喊:“我,我真的不知道,是她、她骗了我啊!”一句话未了,他再次泪如雨下。

梅迎春和宋乾诧异地对视,狄仁杰长叹一声:“人生最苦是痴情。乌克多哈,你倒是个情种,只可惜遇人不淑。”

乌克多哈咬牙切齿地低声念叨着:“婊子,她终归是个婊子。”他那满脸的狰狞本来会让旁人看得反感,但眼中止不住滚落的泪水,又让他显得如此凄楚可悲,使人不由地哀其不幸。

宋乾问:“恩师,如果乌克多哈不知内情,那么就只有顾仙姬伪造木牌,引来另外一名女客了?”

狄仁杰点头不语。

过了一会儿,宋乾忍不住又问:“恩师,这顾仙姬引来的女客到底是什么人,她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狄仁杰的声调略显疲惫:“达特库曾提起,正月初三那天,遇仙楼的柳烟儿曾到‘撒马尔罕’,给顾仙姬留了一封书信。达特库在正月二十八日‘送穷日’见到顾仙姬,就把书信给了顾仙姬。”

宋乾道:“学生记得这个话。难道……”

狄仁杰点头:“嗯,前几日我让沈槐去遇仙楼暗访过,那柳烟儿二月初一之后就失踪了。老鸨因怕惹麻烦,不肯报官,只当这女子跟着哪个客人逃跑了,正自认晦气呢。”

“真的是柳烟儿?她就是那个无头女尸?”

狄仁杰神色黯淡地点头,他一生断案无数,但并非每次揭晓真相时都会感到拨云见日的痛快。比如此刻,当真相大白的时候,他心中涌动的,只有无尽的悲哀和对人心的失望。

顾仙姬与乌克多哈经历了整整一个月的逃亡生活后,她觉得人生坠入了漆黑的无底深渊,没有快乐、没有自由、更没有未来。这绝不是她投入爱情之初所设想的那样,她只是个贪生怕死,濒于享乐的女子啊。当一切都不缺的时候,她当然喜欢爱情的滋润,可当生命都受到威胁,失去了所有舒适安逸的生活时,爱情就变得微不足道,甚至连怀里的那初生的婴儿都成了鸡肋,虽舍不得丢弃,却难以承受其中的重负。顾仙姬想要找一条出路。

柳烟儿留在“撒马尔罕”的书信,一下子让她发现了生机。在信中,武三思明确表示只要顾仙姬肯低头认罪,他就可以捐弃前嫌,不仅放她一条活路,甚至还可以重新将她迎回梁王府。顾仙姬历来就是个有决断的女子,她很快就作出了决定,并且想清楚了所有的安排。她将整个计划写成书信,多花了几个钱,找人送入了梁王府。即使在武三思这样作恶多端的人看来,这也是个够毒辣够卑鄙的计划。

计划是这样的:顾仙姬找人送了一块伪造的木牌给柳烟儿,欺骗柳烟儿来“撒马尔罕”相会;二月初一那天,顾仙姬让乌克多哈陪自己到珠宝店所在的巷口,但并未进入“撒马尔罕”,而是躲到店后的僻静巷里面,与梁王的手下会合,由他们将其送回梁王府。同时,梁王派来的杀手把柳烟儿杀死在珠宝店,砍去她的头颅,从而让人无法辨认其身份,但故意留在颈上的项链可以让达特库和在外等候消息的乌克多哈都确信,那就是顾仙姬。这样做的目的有两个:首先,顾仙姬出卖自己最好的朋友柳烟儿给武三思,让他替妹夫傅敏的死报仇,从而消减自己在傅敏之死上的罪责;其次,顾仙姬经过在“撒马尔罕”的金蝉脱壳,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重回梁王府,乌克多哈却以为她已死,再不会试图去寻找她。而失去了顾仙姬的乌克多哈和婴儿,便如俎上鱼肉,任凭梁王处置了。这些,便是顾仙姬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拿去和武三思做交换的条件。

“这女人也太狠毒了吧!”听完狄仁杰的一番分析,宋乾几乎有些目瞪口呆了。

梅迎春默不作声地思考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发问:“狄大人,在下仍有一事不明。”

“你说。”

“狄大人关于顾仙姬骗柳烟儿来‘撒马尔罕’所玩的金蝉脱壳之计,整个过程的推理严丝合缝,令人信服。假如梁王确实如狄大人所认为,是个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人,那他想必不肯轻易放过柳烟儿和顾仙姬这两个杀害傅敏的凶手,顾仙姬以柳烟儿的一条命去和梁王做交换,倒也算合理。可我的问题是,既然顾仙姬已经决定抛弃乌克多哈和他们的孩子,重回梁王的怀抱,梁王又如何会放过乌克多哈?梁王即使把乌克多哈和婴儿一齐杀死,谅顾仙姬这女人也绝不敢多说一个字,何必要大费周章搞什么金蝉脱壳?”

狄仁杰眯缝起眼睛,露出赞赏的微笑,点头道:“这个问题问得不错。我想,梁王留下乌克多哈的性命,肯定不是动了恻隐之心。我能给出的唯一解释就是,对于梁王来说,乌克多哈还有用。”

宋乾诧异地问:“乌克多哈对梁王有用?这……怎么可能?”

狄仁杰笑道:“关于这个问题,我想,只有他才能够回答!”说着,他犀利的眼神像箭一般射向烂泥般瘫成一团的乌克多哈。

此时,已经许久没有任何动静,好像死人似的乌克多哈突然挺起了身子,惨白的脸上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放出近乎疯狂的冷光。他声色俱厉地道:“狄大人,各位大人,我想我知道梁王为什么要留下我的性命。各位大人是乌克多哈和孩子的救命恩人,乌克多哈愿将内情和盘托出,只求各位大人能保得人和我那苦命孩子的性命!”说着,他从凳子上挪出身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起响头来。

狄仁杰以眼神示意,梅迎春近前扶起乌克多哈,用突厥语道:“乌克多哈,狄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物,想必你一定有所耳闻。如今这是放在你面前唯一的生路,你好自为之吧。”

乌克多哈重重地点头,抬起手臂抹去眼泪,神情冷静了许多。

于是,狄仁杰等人便从乌克多哈的口中,听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一个令人咂舌的阴谋!原来这个乌克多哈并不是个普普通通的突厥语译员,他的真实身份是东突厥默啜可汗派驻在大周的奸细。早在七八年前,乌克多哈便借着一次边境战役的机会,让大周军队将其俘获,凭借着一口流利的汉语和体面的外貌,被推荐给鸿胪寺,成了一名专职的突厥语译员。因其工作出色,行为谨慎,很快就获得赏识,此后大周最重要的突厥来使场合,都由乌克多哈担任翻译,同时,他也成为朝中各重要官吏接待突厥人、处理与突厥相关事务时不可或缺的人士。而这一切,其实都是经过精心策划的有预谋的活动,目的就是以译员的身份为掩盖,使乌克多哈有机会观察到大周朝最高层的动向,并将所搜集到的情报及时传递给默啜可汗。

过去的几年中,乌克多哈一直在兢兢业业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直到去年年底时,他从默啜可汗那里得到一个极其机密而重要的任务:代表默啜可汗与张易之谈判,密谋从外部给二张提供支持,助其取得皇权。而二张则许以默啜可汗西域的控制权,作为对默啜的回报。由于事关重大,谈判双方又各怀鬼胎,过程并不顺利,但在乌克多哈的努力之下,谈判还是在艰难中前行,而顾仙姬怀孕生产的突发事件,却造成了整个谈判的意外中断。

乌克多哈与顾仙姬四处逃命期间,不仅要躲避梁王的搜捕,还要提防来自默啜可汗的追杀,穷途末路之下,乌克多哈不得已才将谈判的内情讲给了顾仙姬。现在,将整件事情联系起来推测,很可能顾仙姬把这个绝密的谈判也作为诱饵抛给了梁王;而梁王为了得到情报,才配合顾仙姬欺骗乌克多哈,并留下乌克多哈的性命。梁王多半是想继续跟踪惊慌失措的乌克多哈,放长线钓大鱼,掌握更多的情报,以做他图。与此同时,默啜可汗也派出杀手到处追捕乌克多哈,那天在突厥巴扎,如果不是梅迎春及时赶到,乌克多哈早就被灭口了。

听着乌克多哈的叙述,狄仁杰的额头冒出阵阵冷汗,他觉得呼吸困难,心脏不可遏制地狂跳起来。虽然,对于今天大周朝局中所潜伏的危险,狄仁杰并非没有测度,然而,当如此巨大的阴谋被揭开的时候,他仍然从内心深处感到紧张、压迫,甚至恐惧!

春天来了。仿佛只是一夜之间,整个洛阳城就从严冬的萧瑟中惊醒,草长莺飞、春暖花开,转眼就到了踏青的好时节。中原大地虽然还没有处处莺歌燕舞,姹紫嫣红,但严寒的确已收束了威严,曾经如刀似剑的风霜完全消失了踪迹,阳光的力道正在一天天加强,这暖阳直照得人身体暖融,思绪飘荡。有多少早已耐不住寂寞的痴男怨女,急急忙忙地迈开探春的脚步,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片春意了。

不过,鸿胪寺卿周梁昆大人,似乎仍然沉浸在去年岁末那桩案件所带来的阴影之中。他每天照常上朝理事,处理公务,但每每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好在周梁昆执掌鸿胪寺经年,对鸿胪寺一概事务可谓是了如指掌,又有尉迟剑这个新任的得力少卿,倒也将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条,并未出过任何差池。自前一次和狄仁杰谈话之后,周梁昆便再也没有见到过他。据称,狄仁杰年老体衰,精神日渐颓唐,圣上已恩准其不遇军国大事便可不朝,故狄仁杰似乎已慢慢淡出了大周的政治核心。对于大周的朝臣来说,这个现象似乎又有些特别的意义。因为自圣历二年年末以来,武皇本人也病体日沉,对朝政的把持均通过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二人。而太子和梁王各领一派,代表李、武两方的势力,将整个朝局搞得乱哄哄,颇有些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味道。在此微妙时刻,狄仁杰以中流砥柱的身份却避开旋涡的中心,基本处于半隐退的状态,使其他朝臣们思虑种种,难以揣度这位股肱老臣的真实用心。

朝局在纷乱中维持着均势,表面上微微涟漪,波澜不兴,底下却暗流涌动,酝酿着极大的危机。作为大周三品重臣的周梁昆,不可能感受不到这些,但是他似乎无暇顾及。狄仁杰已经勘破了他的罪行,却又放了他一条生路,对此周梁昆在庆幸之余倍感惶恐,他不敢也无法猜测狄仁杰这样做的真正目的。他只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太多了,周梁昆下决心要利用好这段时间。他的手里还有个足够重的砝码,为了这砝码他几乎已经豁出了自己的性命和仕途,这些天周梁昆一直都在想,自己已经五十多岁了,前途黯淡,即便死了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但是他唯一的女儿,像早春的花朵一般才绽开娇嫩的花蕾,她的人生还刚刚开始。作为一名老父亲,周梁昆愿意付出一切去为女儿靖媛换取一个美好的未来,否则他定然是要死不瞑目的。

但是周梁昆也发现,自己那聪慧美丽的女儿自去年年底以来变了许多,每每与她交谈,她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问她有什么心事,又不肯说。周靖媛幼年丧母,与周梁昆的续弦素来并不和睦,这也是一个原因,让周梁昆对女儿始终心存歉疚。如今面对这个已长大成人的女儿,周梁昆更是觉得很为难,他这个做父亲的,如何才能让女儿袒露心扉呢?

这天下朝,一回到府中,周梁昆便让人唤来了周靖媛。他今天的兴致颇高,看到女儿一身葱绿色的春装打扮走进书房,婀娜的身姿宛如一棵亭亭玉立的柳树,鹅蛋脸上那双明亮的眼睛像漆黑的宝石般纯净,周梁昆情不自禁地从心中涌起一阵自豪,周靖媛轻摇莲步,上前来向父亲盈盈一拜。

周梁昆让女儿在身旁的榻上坐下,他为今天的谈话准备了不少时间,此刻便从后日的花朝佳节开始聊起。周梁昆轻捋胡须,笑眯眯地开口了:“靖媛啊,后日便是二月十五日的花朝节,你有什么打算吗?”

周靖媛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她的眼睛,轻声道:“靖媛想去天觉寺。”

“天觉寺?”周梁昆惊呼一声,他万万没料到女儿竟会提出这个地方。

稍稍镇定了一下心神,周梁昆问:“靖媛啊,为什么要去天觉寺?那里年前刚刚发生过命案,何必去那种不吉利的地方。”

周靖媛依旧低着头,低声嘟囔:“天觉寺花朝节有大道场,还有百戏盛会,女儿想去玩玩嘛。”

周梁昆不由微微皱起眉头:“花朝节洛阳各大寺院都会大做法事和道场,百戏表演也不是天觉寺最负盛名,像兴善寺、罗汉寺、会昌寺还有天宫寺,这些寺院的花朝盛会才是洛阳最出色的。靖媛,你喜欢哪里,父亲便亲自陪你去哪里。”

周靖媛听父亲这么说,惊喜地抬起头来,刚要说话,脸上突然又罩上一层不易察觉的阴云。她咬了咬嘴唇,轻声道:“爹爹,靖媛就是想去天觉寺。”

“你!”周梁昆紧锁双眉,胸中不觉升起股无名怒火,他竭力克制着,冷笑一声道,“靖媛,你怎么越来越不听话了。你若一定要去天觉寺,为父便不能陪你去了。”

周靖媛低下头一声不吭。

周梁昆等了等,转缓语气道:“靖媛啊,花朝节的安排我们稍候再谈。我此刻要问你,你母亲前几日和你商量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看周靖媛依然一言不发,周梁昆无奈地长叹一声,道,“靖媛,按理这种事情不该由我这个当爹的来问,可王氏说你对她什么都不肯说,我也知道你心中对她不以为然。也罢,为了我女儿的终生幸福,我问问也是无妨的。靖媛,可否对爹爹说说真心话,你对和裘侍郎公子的这桩婚事怎么看?”

周靖媛的眼睛盯着面前的方砖地,纤细的手指不停地搅动着手里捏着的一块丝帕。周梁昆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地开口道:“今天在朝上,裘侍郎还向我问起这件事,看得出他们的心意恳切。他的这位公子我也曾见过,相貌堂堂,去年刚中的进士,如今在吏部候缺,是朝廷要重用的人才。靖媛啊,父亲、父亲老了……如今最大的心愿不是别的,就是希望能够看到你有个好的归宿,我的女儿绝不能嫁错人,要嫁便要嫁最好的男儿。靖媛你也知道,历来求亲的也有十多家,我这一关就通不过。这一次,父亲是真的觉得挺不错,但还是要听听靖媛你的心思,才能定下。”

一通话说完,周梁昆的内心不禁有些波澜起伏,他直直地注视着女儿,心中在无声地问着,孩子啊,你能明白爹爹的一番苦心吗?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周靖媛终于抬起了头,漆黑的双眸中闪着夺目的光彩,白皙的双颊微微泛红,她朝父亲温柔地笑了笑,道:“好爹爹,您别着急,咱大周朝的女子自圣上以降,到公主、贵戚,俱不是扭捏造作之人,靖媛志气高远,也不愿意让别人比下去。上回狄大人不是还说女儿是巾帼不让须眉吗?”

周梁昆被她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随口应了一声。

周靖媛娇媚地眨了眨眼睛,继续道:“爹爹,靖媛还记得您曾经对我说过,太平公主是如何提醒先帝和圣上为她选婿的……”

周梁昆有些不解,道:“嗯,这件事在朝野传为佳话,尽人皆知啊。那日先帝在宫中设宴,宴请亲族。太平公主身穿紫袍,腰围玉带,头戴黑巾,手持弓箭,来到筵席上,给先帝和圣上跳舞助兴。舞罢奏请说,要将二圣将身上这套武官袍带赐给她的驸马……”说到这里,周梁昆突然停住了,他仔细端详着女儿脸上顷刻间染上的红晕,微微有些发愣。

周靖媛终于被父亲盯得不好意思了,低低叫了声:“爹爹!”又将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武官,武官……”周梁昆嚅嗫几遍,才鼓起勇气来问女儿,“靖媛,难道……你心中已有了人?而且是个武官?”

“爹爹!”周靖媛抬高声音又叫了一遍,这回连脖子都红透了。

周梁昆思忖着道:“靖媛,能不能告诉爹爹,你……”

“爹爹,”周靖媛打断父亲的话,撒娇道,“你若真的不陪女儿去天觉寺,靖媛就去邀狄大人同游!”

“狄大人?”周梁昆愣了愣,“靖媛,你是说狄仁杰狄大人?”

周靖媛一噘噘嘴:“咱朝里还有哪个狄大人啊?”

“这……”周梁昆彻底呆住了。他真的弄不明白了,自己的女儿究竟想干什么?

周靖媛倒有些得意,轻声道:“爹爹,女儿都打听过了,就是因为过年时发生的那桩命案,天觉寺为了消除影响,正想方设法将这回的法事办成少有的盛会。连天觉寺译经院的掌院大师了尘法师都会登坛讲经,他可是从未讲过经的啊……”

周梁昆打断女儿的话:“靖媛,你在胡闹什么?狄大人是什么身份的人,怎么会与你一起去天觉寺赏游?”

周靖媛轻轻“哼”了一声:“为什么不会?狄大人如今已经是在朝致仕,岁数都这么大了,还不应该多清闲清闲?”

周梁昆啼笑皆非:“狄大人再要清闲,也轮不到你一个丫头去请他花朝节共游吧?”

周靖媛自信地笑了:“爹爹,您就等着瞧吧,女儿一定能请到狄大人的。”随后,她又飞红着脸道,“爹爹,女儿不是有意要跟您作对,只是上回与狄大人在天觉寺的天音塔下偶遇,才有这个由头。”

周梁昆已经完全听得呆住了。周靖媛等了片刻,见父亲不理自己,便起身向父亲拜了一拜,往门外走去。快走到门口,突听周梁昆在她身后颤抖着声音道:“靖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周靖媛浑身一颤,止住脚步回过身来,向父亲深情一笑,轻声道:“爹爹,您是靖媛在这世上最亲的人,靖媛所想所做的一切都是要为爹爹分忧,还请爹爹放宽心便是。”

周靖媛离开了很久,周梁昆兀自在屋中呆坐着,脑海中混沌一片。突然,他喃喃自语起来:“武官?武官?狄仁杰大人……难道是那个人?”

当天傍晚,沈槐照例来到狄仁杰书房。周梁昆那里已经派人监视了一个多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因而沈槐这两天比较空闲,只是处理些日常杂务。

沈槐进门时,狄仁杰正坐在书案前,拿着张书简反复观看。沈槐不敢打搅,便站在门旁默默等待着。狄仁杰一抬头看见他,笑着招手,让他进前来,指着手里的书简道:“这个周靖媛姐真是有意思,居然想到要在二月十五日花朝节,邀请老夫与她共游天觉寺。”

沈槐只是笑了笑,并未说话,对于这个周靖媛姐,他可不想发表任何意见。狄仁杰也不在意,搁下书简,问了沈槐几句,就让他回去休息。自从沈珺来洛阳以后,如无特殊情况,沈槐每天都会回沈珺栖身的跨院与她共用晚饭,随后才返回狄府,晚上仍住在袁从英原先的屋子里,也算是恪尽职守。

此刻沈槐看没什么事,便向狄仁杰告辞,狄仁杰吩咐道:“你出去时,顺便将我的这封回书带给狄忠,让他尽快送到周梁昆大人府上。嗯,也让狄忠准备准备,后日一早我们一起去天觉寺过花照节。”

沈槐点头,狄仁杰又不经意地道:“对了,你那堂妹来洛阳也已月余了吧,干脆也请上她共游天觉寺,有她与那周靖媛姐做个伴。都是青春少女嘛,总比与我这老头子共游有趣得多。另外,让狄忠再去请过宋乾大人,如果他得空,也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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