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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杨儿早已头破血流,但不敢反抗也不敢躲,只敢“哎哟”着打着滚儿挨揍。
直到罗勇打累了,底下人才迟迟上来劝他消气。
他恨恨罢手,重新落座。
可经了这么一遭。
再吃酒肉。
不是鸡肉太柴,就是牛肉太老,酒喝得也跟醋似的,哪儿哪儿不痛快。
罗勇烦躁极了,把上衫一扯,赤条条跳下席来,大步到了屠案当前,扯开麻布口袋。
里头竟不是牲口,是个大活人。
手脚都被麻绳困住,嘴里也塞得严实,虽浑身青肿,但近了一瞧,也能认出,这人就是算计了华翁的孙丙成。
他冷不丁见了光明,慌张间未及有甚动作,便惊觉自个儿躺在一张血淋淋的案台上,旁边罗勇阴着脸拔起了一柄解腕刀。
孙丙成霎时瞪直了眼,煞白了脸,似条刚钓上岸的活鱼,死命扑腾起来,嘴里不住支吾着求饶。
罗勇听得不耐烦,倒转刀柄,狠狠砸在孙丙成的脸颊上,教他圆脸变作瘪脸,嘴里布团连带牙齿混着血水一股脑儿挤了出来。
便像被鱼贩料理过的死鱼,挺直难动。
罗勇拨开孙丙成的衣衫,又拿冷水往胸口一泼,再抄起解腕刀……
“我有法子!解气的法子!”
他及时转醒,挣脱口塞杀猪也似的尖叫,嘴里“突突”喷着混着牙齿的血水。
“合规矩的法子!”
…………
是夜。
咸宜庵又是一场夜宴。
要照以往,场中欢情不好叫佛陀瞧见,只好请殿上神像都蒙上耳目,再背过身去,权作“不见不闻”。
可今夜不同。
今夜的宾客是鬼。
为老货郎践行的消息不知怎的被静修听去了。
自逃出窟窿城,她一直忙碌,没时间正式谢过道士,正好借着这机会,作了邀请。
大伙儿自无不可。
但事先有言,大家伙都是穷鬼,无需丝竹佐餐,也不要美人劝酒。
庵里的僧伎若有兴致,大可来凑个热闹,不必浓妆艳抹,也不必穿上特制的轻薄僧衣,至于助兴的歌舞之类,谁吃酒吃高兴了,去庭中胡乱表演一段便是。
如此一来,宴上种种当然不比昔日无尘设宴时那般雅致,却不必劳烦佛陀再蒙头背身,尽管用他们高坐佛台上低垂下来的慈悲目光,看一看孤魂与伎子们暂享欢愉。
眼下,庭院中间的是一个叫做慧如的带发女尼。
月色溶溶,夜风轻柔。
她随兴而舞,僧袍衣袂飞扬,口中唱着听不懂的曲调,碧绿的眼眸醉意朦胧。
她本是来自大食的胡姬,被商人卖入中原,辗转来到钱塘后却失了依靠,无奈何投入了咸宜庵,捡起了以色娱人的技艺,趁着颜色犹存,求取一份将来在庵内养老的资格。
咸宜庵中的尼姑大多都有同样的故事。
所以,这曲月下独舞,虽无丝竹相伴。
却看得席间女尼们暗自神伤、泪眼婆娑。
看得何五妹轻敲杯盏相和。
看得秀才们如痴如醉,蠢蠢欲动要留下几篇诗作。
看得李长安……他是个没情趣的木头,瞪了半响眼,留下句“身手挺利落”,扭头和同样没看明白的大憨几个嘀咕起生意经。
药饮不愁销路,钱途可见,聊不出什么花儿来,没说几句,话头便转到了投胎转世上头。
光明的前程总是比沉痛的过去更吸引人,几只鬼都被话题招来,畅想自个儿投胎该如何如何。
大憨不急着投胎,他老家还有父母姊妹,腼腆着说希望多多赚钱,托人送回去作个彩礼嫁妆。
其他几个乡下汉子要求也不高,托生个下善之家即可,最好是有手艺的,只要有能耐哪里都能活。
三个秀才想法很统一,希望是中善之家,若是穷苦人家,如何继续读书?
轮到了黄尾,这毛厮借着酒兴大喇喇道:“上善下善,不过是香火多寡。既求来世,与其做个幸苦供奉别个的,何不做一个受人供奉的。”
大伙儿笑他:“黄毛郎原来想做黄大仙?”
黄尾佯作愠怒:“去,去,去,狗嘴不吐象牙,哪儿晓得上中下三等人家之上,还有一等秘不外露的善善之家。”
竟住口不谈。
大伙晓得他在故意卖关子,但实在好奇得紧,什么“我说郎君高见”之类的马屁都拍上去,才叫黄尾慢悠悠开了口。
“这钱唐城内有六十四家寺观,数万和尚道人,总有那炼得舍利修得金丹的……”
李长安失笑:“本地的同行有这修行?”
“只靠自个儿自难修成正果。”
黄尾高深莫测笑了起来,可惜毛脸尖嘴,倒显猥琐。
“但那些个僧道平日养尊处优,不事产业,饱食终日,哪儿是念经打坐能够耗尽精力的?钱唐满城皆是香客,女施主颇多,总有暗室相会、阴阳相济的时候。”
他放低声音,眉飞色舞。
“如此金丹,这等舍利,哪儿能留在身边,可不得另寻人家好生安置么?”
大伙儿脸上都露出和黄尾一个模子的笑脸来。
旁边一个脑袋却冷不丁冒出来。
“舍利子不是坐化了才有么?”尼姑拾得扑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怎么还能活着送人呢?”
大伙儿笑脸顿时一僵。
正支吾不知怎么解释。
倩影伴着香风落座。
却是慧如舞罢入席,把拾得揽入怀里,一通挠痒痒,家伙吃不住,连忙跑开。
解了围,她扫了一圈尴尬的众人。
要么说,老姐儿爱少年郎,尤其是大憨这从里到外都透着老实劲儿的。
她挪到大憨旁边儿,一张俏脸薄汗下渗着红晕,香气袭人,叫大憨立马正襟危坐,吃吃唤了声:“师太。”
慧如拿过大憨的酒杯,绿眸盈盈:“叫甚师太,如此生分,阿弟唤声阿姐便是。”
大憨脸皮飞红,求助地看向同伴,可黄尾、道士、秀才们一个个都别过脸、憋着笑,等着看热闹哩。
手足无措时,刚认下的阿姐又在耳边吐气:
“老远听着你们说甚么投胎,要我说啊,做人有什么好?生老病死哪一桩不是劫难?既有资财,不若好好作鬼。我看阿弟投缘,不若一起在山门外盘下个酒食摊子,我在前头待客,阿弟在后头侍弄锅灶。我俩啊日日相伴,岂不快活?”
大憨坐立难安。
“阿姐是人,俺却是鬼。”
“这有什么可为难的?你且等我几年,不定哪儿天沉疴不起,与你做一对鬼鸳鸯。”
“阿姐醉了。”
慧如轻笑:“阿弟莫非不信?这庵里哪个不是一身病根?你且问问五娘,若非她妙手仁心,我早已是孤魂一缕。”
何五妹正在一旁,听了忙摆手。
“不过是些头疼脑热的病,姐姐言重了。”
慧如却说得兴起。
“妹妹哪里都好,就是这性子太软,难免要吃亏?怎么是言重?咸宜庵上下有几个不曾吃你的汤药?便是主持,她才上山时,若非你肯冒险施救,恐怕已然一尸两命,哪儿有今日……”
正说到兴头,旁边人猛扯她衣袖。
她顿感不妙,扭头一瞧。
静修俏脸含煞,冷冷立在身后。也没说话,狠狠剜了莫名呆愣住的黄尾,牵着拾得转去了宴席另一侧。
留得黄尾慢慢回过神,不言不语只是饮酒。
…………
钱唐地界阴阳紊乱,随天地间阳气涨落,魂魄有虚实变化。
久而久之,本地的法师也掌握了一些机巧。
并不太难,无非采集阳气,凝实鬼身,李长安不久前刚刚学会。
今夜饮宴,他便让大伙凝实身形,更好品尝酒肉滋味儿。
可实体纵有千般好,却有一点不便。
酒吃多了,难免头也晕尿也胀。
黄尾闷头喝了好些酒,终于憋不住,摇摇晃晃离席,寻了个避风的角落。
畅快时,抬头忽而愣住。
尿尽湿手也恍然未觉。
在西南富贵坊的方向。
大火煮红了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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